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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梦漫言 卷上

[日期:2012-11-20] 来源: 作者:见月老人自述 点击数:

 

 

 
一梦漫言 卷上

康熙甲寅(公元2674年)冬,离言等各位阿闍黎(轨范师。意教授弟子,使之行為端正合宜,而自身又堪為弟子楷模之师。即导师),以及寺中眾班首领、执事,恭敬恳请,要我述说我的行脚参访经过和事跡,以资鼓励后人。所以就提笔,从始至末,拉杂直述,不加文饰。


我是云南楚雄府,许家之子。十四岁时,两个弟弟尚小,不幸父母先后去世。兄弟三人孤苦伶仃,无依无靠。我伯父年事已高,膝下无子,对我们倍加爱怜,恩育教诲。当时我曾临摩画了一幅观音大士像,人们都称讚我是小吴道子。

我性好到处游览观光,脚步不停。天啟六年(公元1626 年)十五岁时,听说大理府和北胜州接壤之处,有一条金沙江,沿江居民以淘沙金生活。我就邀约了二三个同伴,走了五百里路去观光,看到了实际情况,真是大地造化,养育生灵竟有如此方式。又听说鹤庆府,地处群山之中,山势如墙壁耸然而立,河流平坝道路险阻。古时有一业龙想把它变成海。此处东南地势低凹,叫甸尾,水流到此,积聚受阻,渐将氾滥。有一印度神僧摩伽陀尊者,慈悲救生,用锡杖在甸尾的山脚处,穿凿了数十个孔洞,深达五里多,把积水导入金沙江。在此我遇到了浪穹县的学士肖暗初,他曾在楚雄请我為他画一幅观音大士像,一见面,很高兴,就邀请去浪穹县。接著又有孝廉杨绍先等人前来访会。肖暗初和杨绍先两家是亲戚,都是巨富人家,各有名园别墅,大家情投意合,因此,我在那裡逗留了五年。

我二十七岁那年,正是崇禎元年。十二月初旬,正与诸位好友相聚于梅园游玩。此园离浪穹县城二十里,是肖暗初的书斋所在地,背靠石宝山,面积有十多亩,种了数百株梨树,四季都可欣赏各种花卉。大家欢饮谈笑,兴头正浓之时,我接到老家来信,告知伯父一直盼望我回去。他七十岁刚满不久就去世了,未曾等到见我一面。当下我受到极大震惊,酒也醒了,伤心地哭了。我从来不信佛和道,这时突然发起出家的念头,就对眾友说:「我实在不孝,父母和伯父之恩未报,大逆之罪难逃。现今决志出家懺罪报恩。从此一别,不復再聚。」大家听后,都睁大了眼睛望著我,以為我发疯了。

肖暗初说:「你一天都离不开酒,怎麼说起出家吃素的事。如果要出家,不必到别处去,我把这座园子奉送施捨给你修行。」杨绍先说:「肖兄既然奉施了园子,以后日用所需之物,一概由我包下,并把我随身的家僮施捨给你听便差使。」我说:「这四件事幸蒙二公成全,实属多生良缘。我还要祈请你们今后荤酒不要再带入此园。柴米就不限多少了。凡是行脚僧道,我都愿供养斋饭。」他们都欣然答应下来,没有丝毫碍难。

离此园二十里外有一座道观,我前往拜访,叙说了我想出家之事。该观的一位老道士想诱说我做他的徒弟。我见他举止没有威仪规矩,谈吐又不合情理,我就说让我回去想一想再来回覆。我见他桌案上供著一部皇经,就想请回园中阅览。他说:「你不是道士,怎麼能随便说请经呢!」我当即脱下身上所穿之衣,和他换了道袍。他说:「既然你真出家,可以请去。」我回到了园裡将经卷供在案上,顶礼膜拜,自己改名為真元,号还极。

到了腊月三十日,我写好一玉皇牌位供起来,至诚口称神号进行礼拜。到了中夜,精神有点疲倦,不知不觉跪伏在地上睡著了。梦见万里碧空如洗,一轮红日高照。我来到一个大寺庙前,只见殿臺高敞宏大,外有红墙围绕,松柏成行,中间有一门,看到有许多僧人在裡面,都是光头,身披袈裟。我心生欢喜,想进去,但门槛太高,无法跨越。奋力试了几次,忽然,就进去了。进去以后,觉得自己不是道士,而成了僧人模样。见到眾僧围绕之中有一高座,上坐二老僧,身著红衣,笑嘻嘻地招手要我上去。我就挤开眾僧走上去。那位老僧拿了一卷经书给我,说:「你来给眾僧宣讲。」我就接过来,站在座旁开讲,眾僧都跪地而听。

待到一觉醒来,浑身汗流,讲的什麼内容也全忘记了。我就想,我终究不是道家门中之人,以后必定做佛门之僧。天明之时正是崇禎二年,我二十八岁。从此每天跪诵皇经一部,隔三日拜懺谢罪一周,每次作回向祈祷时都悲咽涕泣,申白报恩。旧时的熟人好友来园随喜,见我以前的俗气全无,真实修行毫不懈怠,都发生信心,讚嘆不已,有的发愿,终身吃素,有的要脱尘出家。从此百里以内都知道肖家梅园有一位还极道人。

离浪穹县城八十里,有个三营镇,那裡有座大觉寺,定于崇禎三年春起建龙华法会。我就于元宵节前往随喜,恰遇主僧云关法师和筹建法会的各位会首在大殿裡。我肃整威仪礼佛之后,进了斋堂坐下。有一居士,白髮儒中,走上前来合掌致礼,问我从哪裡来。我说:「自浪穹来。」他问:「你会见过肖家梅园的还极道人吗?他的道念和修行如何?」我说:「曾经见过面,此人只可听听名声而已,不能见面,假装修行,实在是衒耀虚声,惑骗群眾。何况他出家不久,有什麼道德修持可言呢!」那位老居士脸色沉了下来,严肃地说:「你既然是一位修道之人,见人有德,应当讚扬,知人有过,应当善隐。这样嫉妒同行的道友,如何能称為修道之人。」

这时有一居士从外面进来,他认识我,高兴地对我行礼。那位老居士见状就问:「你认识这位道人?」答说:「这就是肖园还极师。」老居士说:「差一点当面错过!」他立即告知主僧和各位会首,一齐向我作礼问好,并且恳请我主坛。我说:「主持龙华法坛者,应该通晓玄门法事,我只是静修,专门礼诵,不宜。」他们一再诚恳请求不已,我也推谢再三。后来,我见眾人情坚难却,就说:「此大法会,必须以斋供僧眾為首要任务。你们可曾作好準备?」眾人答:「没有準备。」我说:「如果缺了斋供僧眾这一条,怎麼能称為胜会呢!这件事,我将勉力承担下来。一来与眾居士共同庄严道场,二来可引导所有善信之人布施植福。」大家听了欣喜拜谢。

第二天準备去拜访该镇的知名人士,劝请他们带头赞助此次法会。有人说,本镇有一艾姓家族,為乡宦,另有一吕家,官為指挥。两家联姻,為翁婿,都是富户而且好為善事,又是浪穹县肖暗初家的至亲,此外就没有人可比了。我一想,此事看来有希望,就决定先去拜望吕家,在门口恰好遇见肖暗初派来送礼的人,我就顺便请他进去通报一声。我被请了过去,艾护法也正好在此,他虽听说过我,却未曾见面。我叙说了法会斋僧之事。艾护法说:「哪裡有建龙华法会而不斋僧的道理。还极师既然肯一肩承当此事,老夫也愿带头倡导。」他马上就派人邀请本镇有德望之人和善信之士前来共议,大家都乐于随从。

第二天,艾、吕二位护法,擎著一青一黄两把盖伞在左右,我身著道袍草鞋在中间,后面乡耆善信随行,把该镇大小街巷週游一遭,各自劝请亲友共成善事。当日所施之钱物,共计有银钱三百餘两,米五百餘石。

回寺后,即时聘请工匠,起造草房数十间﹔其它一应什物用具向各家借用,只有主管伙食一事,很难找到合适人选。到了下午,有一行脚僧来,相貌古朴,语言柔和而有力。问他从哪裡来,说是前去朝礼了鸡足山而来,是寻甸府人,法名成拙。我请他相助,他当即允应,很有道念,他日夜操劳,全无一丝轻慢倦怠之意,彼此我俩成了志同道友。每天前来赶会吃斋的云水僧道,不下千人,孤寡男妇乞丐贫人超过百数。凡是前来设斋供僧的施主,我都劝请他们礼敬僧眾求福。又向他们开示说,那些贫苦人中,不一定就没有我们以前多生多世的父母及眷属。因為他们前世不供养三宝,不济救贫苦,所以今生招来这样的报应。你我都是肉眼凡夫,看不到这一点,应当折服高傲我慢的习气,恭敬礼拜。他们听了都很信服,依言而行。这是滇南地区,自古以来罕有之事,也是我未习经典,出自己意所作的教化开导因缘。到了法会将要结束时,听到各位会首私下议论,要準备礼物酬谢我。法会圆满的前一日,我就私下向成拙一人辞别,乘天色未晓,一人悄然返回浪穹县。

崇禎四年(公元1631 年)我三十岁。二月中旬,剑川州当时有李君辅和李君弼弟兄,都是学界名士,篤信三宝,常和我会晤。他们有一书室,离剑川州城三十多里,青松苍古,赤岩奇秀,极其幽僻,想请我去那裡静修。他俩与肖暗初交谊甚厚,就派人送信给暗初。暗初开始犹豫不决,从道友感情论,难于与我离别,从儒友交情想,又该满足李氏兄弟之求,因此两难。我说这裡离剑川不远,还是捨己从人為美。我就辞别肖园而应请去李园。三月十五日抵达,在那裡斋僧如前,修道益加精进。李氏兄弟增加了信心,其兄也发心毕生吃素了。

六月初,天气炎热,我為纳凉,攀登至赤岩上,找了块巨石,盘腿而坐。向西一望,只见约莫五里远的地方,群山环抱之中,树林蓊郁,想必是一座古剎。就起身向那裡走去。到了那裡,只见一座茅庐,竹扉半掩,从裡面传出木鱼[口它][口它]和喃喃诵经之声。等到经声停止,进去见一老僧,仪容可敬,我就礼拜。他说:「你们黄冠(道士)之流,多不礼僧。你从什麼地方来?名号是谁?」我说我是浪穹肖园的还极,现今受请住在赤岩书室。他就拱手问讯,说:「听说还极师在三营龙华会中,斋僧济贫,不分门户贵贱,并且善於开导施主和信眾,空去我相。请问你拜谁為师?看什麼经教,能这样作广大佛事?」

我说:「未曾拜师,也未诵阅佛门经教,全凭自己的意思这样做的。」他颇感惊讶,说:「你所做的,都是菩萨行,你大有慧根,快些拜位明理之高僧為师,剃髮為僧吧,以便弘扬佛法,化导眾生。我常诵读《华严经》,你可以请去,恭敬跪阅。佛、道之理,有浅有深,而菩萨的悲愿行持是无量无边的。你自然发菩提心,不用藉助于别人的开示。」我听后拜谢并请了《华严经》回到赤岩,焚香跪阅到「世主妙严品」完,就回想起最初出家时夜裡所作之梦。想披剃為僧的心情,骤然急切起来。

七月终,浪穹县大寺主僧妙宗,带了肖暗初的信来会我,邀我同朝鸡足山,这正合我意,立即辞别李氏兄弟,会同暗初和妙宗二人,于八月十五日到山,夜宿寂光寺。打听山中有无明师,听说狮子峰有大力和白云二位老和尚,精修净业,三十年不曾下山。我便於十八日同妙宗和暗初,穿松林,绕溪径,下山谷,登峭岩,到达了静室,礼拜哀求為我剃髮。大力老和尚详细问了我的根底和缘由,幸得垂慈应允,命我準备衣钵。暗初就说:「既然承蒙和尚摄受还极,他的衣钵斋供等事物全由弟子我承担。」白云老和尚说:「我观此人终究要成佛门大器,不可草草行事。恐怕出家容易,持戒不坚。必须要他自己沿门乞讨化缘,以折服他的我慢习气,考验他的心志。乞化得了衣钵,再回山披剃。」我心想这两位善知识,一个慈悲摄受,一个要折服我之贡高慢心,实在令人敬畏,佛门全然不同玄门(道家),慎重而不汎滥,心知因缘未到,含著眼泪说:「和尚所说,一一遵依。但既然登山来到此地,我不忍空手而回,求和尚慈悲,赐我一个法名。我虽未剃髮,暂且作一名心僧。」大力老和尚听了以后,破顏微笑,就给我起了法名书琼。

我礼拜之后退了出来。心中想到下一步应当怎麼办,正在踌躇之间,有一僧人名月峰,走上前来问我:「道人,你心中有什麼事委决不下?」我说:「正在想到哪裡去乞化衣钵,没有熟悉的地方。」他说:「从浪穹县出发,过凤尾山二百里,有个地方叫落马井,產盐,有数万户人家,好善多富。我就是那裡的人。最近几天我要回去拜省我的师父。我想你没有去过那地方,可以一同去。」九月末,就与月峰离开鸡足,向凤尾进发,走了半个多月才到落马井,住在西山放光寺。主持僧悟宗,欢喜地接待我们,不像初初会面的样子。这寺是杨雄家族的香火庙,一家世世乐善好施,晚辈子侄多半从事儒生之业。又加上月峰和悟宗两师的讚嘆促成,所以善信们都来相助,又有当地土官名自晏之,和我一会,非常投机,彼此十分爱敬。

原本来到的是生地方,反而成了熟热之地。我急切想回鸡足山披剃,却一再被当地善信施主们挽留。到了崇禎五年九月初(公元1632 年),有一位省城的亮如老法师应邀去永昌县讲经,圆满后返回省城,正好从这裡路过,住在东山大觉寺。我就和月峰商议说:「这裡的善信施主坚留不放,我出家之志未遂。我打算随从亮老法师剃髮,以便随侍在他身边参学。但又担心这样做违背了想在鸡足山披剃的本愿,背信于大力老和尚。这事该怎麼办呢?」月峰说:「我知道,亮法师是寂光寺那一法派的人,曾在寂光寺作方丈三年,你的法名,也属寂光宗派,若在亮法师处披剃,看似离了鸡足,但就法派而论,仍然是大力老和尚之法孙,不能算背信,还是满了本愿。应当速办,不要再迟疑不决了。」於是我才下了决心,就和月峰离开放光寺,下西岭、登上东山大觉寺,礼拜了亮如法师,只说前来瞻仰供奉,不敢放肆直说要求落髮。承蒙亮法师恩允,就移住到西山放光寺。

第二天一早我焚香向亮如法师哀恳為我披剃。亮如法师笑著说:「我昨晚梦见一僧,身著袈裟,随从之眾无数,对我说头髮长了求我给剃去。今天应了这一因缘。你是再来人,可以绍吾(继承我)弘法利生,应该取名读体,号绍如。先选定吉期,备好五衣,受根本五戒。」我深悲自己出家太晚,但可喜的是我宿有深因。就卜算决定十月初五日披剃。街上的善信男妇,在当天接踵登山来寺随喜。我正在為缺少帮手著急,信步走出寺门,当面就撞上了成拙。我们三营镇一别至今已有两年,今天相见,恰如早有定约。问他从哪裡来,他说,「从永昌府宝臺山来,想随侍亮老法师。昨晚赶到山下,听说法师在放光寺,今天要為一道人披剃,原来是你还极师哟!」两人大笑,真是不可思议的奇缘。巳时(九点至十一点间)摆设好法座,举行了披剃受戒仪式。很多男妇围座观礼,如观至亲,嘆息依依,不忍捨离,斋供完毕才散去,一路上只听佛号声绵绵不断。

第二天晚上,月峰说:「这个地方的善信们持诵佛经的人多,但从未见闻法师宣讲。绍师若肯承当讲经,请亮老法师慈悲肯允,那麼就永远不会忘怀在此处披剃的因缘了。哪有人正逢飢饿之时,遇到美膳而不想饱餐一顿的呢!」因此我就把月峰师的提议,向亮如老法师呈报了,并表示自己愿意作期主。师允许我讲《法华经》。就从初十日开始,讲经期间,期场所用什物,都向土司自晏之借用,日用钱米,由百姓自愿捐助。我白天作期主讲经兼作知客接待工作,夜裡研读经文,第二天上座宣讲。司库内勤工作委託成拙师,外办採购全由月峰师作主。每天听经的四眾甚多,三顿粥饭和素餚,无有短缺。到十二月初八,讲经圆满,钱米有餘,既有利於眾生,又增加了信心。

初九日,向眾施主和护法作了告别,初十日我便随著师父出发,十五日抵达浪穹县,住妙宗寺。肖暗初因出远门未晤,杨绍先得知后把我们接到他的书院中安居过年。有位同行的道友名遍周,鹤庆府人,是龙华山栖云庵的僧人,见到我初出家就作了讲经期主,主动请求宣讲大法,他亦发心恭请亮如师到栖云庵讲《楞严经》。师父慷慨法施答应了。正月十五日以后,我向杨绍先并诸旧交辞别,看到我必不可留,就赠送路费,我一概谢绝,大家感到扫兴,因此只收了少许。亮如师见我淡薄财利,息灭贪心,对我就更加慈爱。

二十二日到栖云庵。丽江府上官姓木,篤信三宝,当地的规矩规定不准出境,但听到有善知识和法师来到鹤庆府,他就派人迎请入境,所以就前来恭请师父。我就随侍师父同去。丽江府的地界东止金沙江,西至黑水河,南接剑川州,北临土蕃(西藏)。土官的府院倚建在雪山下,银峰高耸虚空,翠林铺满大地。留住那裡半月,随时请问佛法。

二月十八日,我们辞别返回鹤庆府,二十日开始讲《楞严经》,我有幸被指派任职后堂(内部)工作。剑川州瞭然法师為首座,他是石室山万佛寺僧,幼时曾去江南各讲堂参学。这一期讲期,由四位堂口班首轮流复讲。当瞭然法师复讲到八还章时,超越了原经旨意,推翻贬低正座亮如师,眾人不服。西堂班首一云的话激发了我一时衝动,就在讲堂当眾揭露首座瞭然的过错,用清规石处罚他。亮如师父知道后下得堂来,询问原委。眾人说:「首座欺昧良心,后堂性情耿直。两人都未向师白告,乞求师父慈悲饶恕。」亮师对首座说:「八还章,文字道理显然明瞭,是你毁谤经法,自招眾忿,自己应该明察这一点。」又对我说:「你不奉师命,擅自动用清规,应当重加责罚。现在根据眾人的评论,从轻处罚,跪香一炷。」又对眾人说:「后堂绍如认真维护经法,就来领眾出头。只知道规矩可行,就不知道人情可讳。」

有一天,来了二三个初出家的到庵上听经,一派世俗之态,令人厌恶。亮如师劝诫他们说:「出家必须先受沙弥戒。再受比丘戒,行住坐卧应当具备诸种威仪,才能称作僧。若不受比丘戒,威仪不具,不能叫僧,玷污了法门的清誉。」当时我正侍守在亮如师旁,听了以后就向师父礼拜并说:「请师父為我授比丘戒,使我得成合格之僧。」师说:「我是法师。受比丘戒,必须请律师。」我又问:「谁是律师?」师说:「律宗现在快失传了。南京有古心律师中兴律宗,被尊為律祖,他已涅槃。他的传法弟子中,只有三昧和尚在大力弘扬毗尼(戒律),现在江南。」我说:「我去江南受完戒,再回来侍随师父。」师说:「万里迢迢,你说得轻巧!」我说:「师父您说的,不受比丘戒不能叫僧。我捨离道门,归依释教,為的是作一名僧人。若不能成僧,剃髮还有何意义!」师父沉默无言,我也就退了出来。

我就这样经常向师父求告,师父每次都不发一言。到了四月八日讲经期圆满,我在午后又去方丈室向师父告假。师父见我念切志坚,就说:「这是你业力所牵。前途是福也要去受,是苦也要去受。你就去罢!」当时另有几个人也想和我一起去,也都向师父告假。师父说:「你今天刚开始行脚,就有多人相随。以后学得好,你会成善知识,否则就成江湖中之头头。」我拜谢说:「承蒙师父慈悲授记。我从此要去学作善知识。」

崇禎六年,我三十二岁,四月初八日申时,离别栖云庵,走了二十五里,到一小庵借宿。成拙二月中旬先上鸡足山,我们相约四月二十日在大理府三塔寺相会。我按时到达三塔寺,未见成拙。第二天我去感通寺随喜,成拙才至。从此,我俩南下相伴不离。走了四天,到了北岩山谷鸟寺,遇见一位在俗时相识的熟人,已在该寺出家,正在施茶。他见到我很惊讶,说:「你怎麼出家行脚啦!我自恨年纪已老,不能随你同去!」我劝他专修净业,他立愿念佛终生。在此住了十天,便告辞啟程而去。

到五月初二日,遥望白云,家乡已在目前,借宿在离城十里的金赡寺。思想起自己双亲不能奉养,伯父不能亲葬,通宵雨泪不乾。又想起拋撇下两个幼小的弟弟七年之久,不知流落到何等悲苦地步,现在依附在谁家!我这一别远行,不知今后如何。不能不见一面。天明我向成拙述说了我的心事,出门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,一再思前想后,悲嘆不已!想到,如果现在还以手足之情牵掛,一见面必然堕入业力之罗网,不但出家受戒修行不成,而且今后要报父母、伯父生育深恩也就无门了,应当看到各人都有各自的定业因缘。凡是人生在世,贫富苦乐、寿命长短,都是前生自作之业所感,今世各自受报,纵然是父子至亲,也不能替代。只恨不能前去亲见一面,这是忘仁义而缺慈悲。现今无可奈何之下,只有用自己修行功德,回向给他们,拯济他们了!於是我擦乾眼泪,绕城而过,遥向西山祖宗坟塋,倒地叩首,心痛如绞,雨泪不止,两足无力,难以举步,勉力奔走,到了广通县,在一座古寺中掛单一宿。

第二天,在去禄丰县的路上,遇到一位亲戚周之宾,从省城返回楚雄。他老远见到我就高声叫道:「许冲宵,你现在什麼地方?几时出家?要到哪裡去啊?」我答说:「在鸡足山出家,现在下江南去受戒参学。」他问:「是否有信要捎回去?」我说:「捎信也说不清楚,只有二个幼弟,还请你多加照应了!」我一面回答,脚下并未停步。他还想再问些什麼,我心中悲戚,哽咽得说不出话来,他站在路边,望著我走远才反身走去。成拙说:「既然你不回去相见,也该捎个口信回去才对。」我说:「手足亲情,要断立断,要捎话去,反而惹起情思难断了。古人云,心如铁石,志愿方坚﹔情爱不忘,至道难成。」

又走了几天,省城在望,进了碧鸡关。此关峰峦秀拔,為群山之首,俯瞰滇池,一碧万顷。我们搭船渡过滇池,登岸到了省城,投宿在城外弥勒寺。同行的几位朋友想到各寺庙去瀏览,打算在这裡歇息几天。我担心会碰到亲友而遇阻拦,第二天一早,就动身去松华坝,出金马关,到达板桥驛,住了一夜。成拙的俗家住在寻甸府,在杨林以纳寨的观音庵出家,因為是便道,离此不远,就邀请各位朋友一起去看望他的师父,然后再远行。我们过了兔儿关,在何有庵住了一夜,第二天早上才到。他的师父厚道,他的哥哥朴实,都是修道之人。他们一见,欢喜相迎,款待挽留我们住了半个月,方纔告别。

走了几天,抵达曲靖府,来到破秦山,是当年诸葛武侯与孟获盟誓的地方,有一古寺,我们就在这裡掛单。我对各位同行说:「我们大家这次远行,并不是泛常的游方僧,不能只是到处观赏风景,不务正修,应该在这裡购置一架罗汉灯,上面是灯,下部贮油,白天挑著,夜裡照明。每晚大家轮班守值,吃完晚饭戌时点灯,大家围坐灯前,各人按照自己所学之经,或者读经文,或者体味经旨,到中夜放参,作為我们行脚的定规。」大家一致同意遵行。

来到平彝卫,出滇南胜境,就与贵州接壤了。走一自孔(亦资孔),进了普安州。又走了几天,过关索岭。此岭地势极其高峻,周广有百餘里,岭巔建有一座军营,还有关索庙。又走了几日,过了盘江,山路屈曲,上下陡峻险恶。顷刻之间,大雨滂沦,山涧小溪变成吼声如雷的山瀑,弯曲的山路都成了河沟,狂风从多方吹来,形成旋涡,单身难以直立。雨水从头颈瓢泼而下,灌满衣裤,寒彻肌骨,两脚横跨而行,如骑浮囊。解开衣带泻水,犹如开闸。像这样有好几次。我对各位说:「古人参学,捨身求法,不以為苦。不要因為这场大雨而退了求道之心,将来才好对人家夸耀我们行脚何等英雄!」大家听了大笑,你扶我搀,相助而行。天将傍晚,才到山下,住宿大愿寺,遇见一位从江南来的僧人,就向他了解路途之上的情况。他说:「现在行脚最难,到处都有江湖团伙,多作魔业,见了穿衲衣坐蒲团的僧人,则不加侵害,否则恐怕参学就有障难。我劝告各位朋友,若想图得一路平安清静,只好把你们的行李更换一下。」我们歇息了十天,过了盘江渡上之铁索桥,只见山崖险峻,树林竹丛郁郁葱葱,滔滔江流奔激如箭。这正是连通云贵的要津。

第二天,上了通向安庄卫的山径,砂石凸凹,峻嶒盘曲,不觉鞋底磨透,踢踏著难以再穿,乾脆扔掉,光脚走路。走了数十里,天晚才歇息,双脚肿得没有了脚踝,疼痛得犹如火烧锥刺。半夜裡想道,身无分文,此处又是孤庵野径,无处可以化缘,不应在此久留,明早必须动身。又想到世人為了贪求功名富贵,尚且得要忍耐不少辛苦,才能遂愿。我们今天為了出家修行,求解脱之道,难道还能因為少了鞋穿就退了最初发下的愿心吗!次日仍旧咬牙强行,开初脚跟痛得不能点地,拄著棍杖踱著走,渐渐走了五六里,就感觉不到还有双脚,也不觉痛了。途中又没有歇息之处,到了傍晚,已走了五十餘里,投宿安庄卫庵中。第二天乞化到了草鞋,试著穿,皮破茧起,我也不管它。有一江湖中人跟随我们走了几天,歇息过夜都不离开。次日午后来到一小河,上有独木桥,长两丈多,成拙等人先过,我慢慢走在后面,那人也尾随而来。正走到桥中间,我突然口头大喝一声,他吓得掉落水中,我指著他说:「你该从今以后洗心革面,作个好人。」他面红耳赤,爬上岸,垂著头抄另一条路走了。

路途之中所遇种种艰辛,同行诸友都不觉為患。夏去秋来,于十月初,才到了湖广武冈州,投宿在止水庵。主持僧名异卉,极有道念,了解到我们从云南远道而来,就留我们住下过冬。一天,他请我入房吃茶,我见案上有一部《法华知音》,在云南时我曾听师父称讚过这部书,所以脑子裡有印象,就想借来抄写,可是没有纸笔。主持的师弟法号中立,很好学,看懂了我的意思,就提供了一切所需。这年的冬天,每日大雪不止,加之屋内空旷,北风嗖嗖灌进房来,我只穿了一件衲衣,坐在掛单僧的板床上缩著头抄写,虽然手指冻得僵直皱裂,笔墨结冰,也没有少许停歇。他们师兄弟二人,见我坚志勤学,愈发爱怜敬重,送了一件棉袄,我惭愧地收下了,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棉衣。同行之中有二三人告别了我们去朝海。成拙和觉心随伴著我。

这个武冈州属於封藩岷王的领地。有一个岷王的宗室,名烟离。喜欢钻研书法和绘画,与异卉师有交往。十月中间,他踏雪来到庵中,带著一张大纸,贴在墙上,想画一幅「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」图,用木炭条起稿几次,仍然拿不定主意。我站在一旁观看,就说:「凡作画,必须意在笔先,下笔不再思索犹豫,才能传其神韵,像这样再三揣摸不定,恐怕就失去了天然之妙趣。」他回头看著我说:「说起来容易,作起来实在难。你能作到吗?」我笑著说:「懂得一点。」他就把笔递给我说:「请画!」我接笔在手,先在心中打好腹稿,接著一挥而成,把笔放在案上。他深加讚美,对异卉师说:「出家人中,所隐高手不少啊!就把这幅画掛在庵裡吧!」从此他常过来和我坐谈。亲笔写了三卷字跡,赠送给我、成拙和觉心,叙说他到处拜访高手的前后经过。

正月初五日,和宜法师在离止水庵六十里的梁家庵开讲《楞严经》。中立师来邀约我们前去。成拙未曾读过《楞严经》,就先往宝庆府五臺庵拜访顓(註3)愚大师,待讲经完毕,他再来梁家庵和我们相会。我和中立师觉心等三人来到梁家庵,听眾只有二十多人,每人各出米一石、银一两结社(打平伙)。中立师缴了钱物,而我和觉心只有随身衲衣和蒲团,没有钱米可缴,原本祇想随喜一下就走。中立师就向法师白告,法师知道了我们来自贫穷的滇南,就免了我们的钱米,慈允我们随眾听讲。我对觉心说:「佛法是法师所施,饮食却是眾人出资所备,我们不能空受。」由此我们两人自愿于杂务,收洗碗筷,扫地担水,不用人叫,有空就做。四月初一日,讲期圆满。中立就留住下来,我和觉心告辞后,前往宝庆府,投大报恩寺掛单。

听说该寺内有一位自如法师,是云南人,就去参礼,向他叙说了出家和南来的前后经过。自如法师就称我為师弟。我问他為什麼这样称呼我,他说:「我是剑川州人,石室山出家為僧,少时曾跟亮如老法师学习经教,依止他老人家六年,深深领会到他的佛法教诲。到现在一直没有互通音讯。今天见到绍如师,犹如见到了师父他老人家。所以若论法系,应呼你為师弟。你在云南听师父讲什麼经?」我答:「曾听《法华》和《楞严》,只是种了点因,并没有领悟其义。」他又问:「今天你从什麼地方来?」答:「从武冈州梁家庵,听了和宜法师讲《楞严》后才来此处。」自如师说:「和宜法师是我的同参道友。这次你来得正巧,顓愚大师新出了一部《楞严四依解》,各位护法居士请求印行流通。大师命我在此寺代座宣讲,听眾已有一百多人。正缺少一个管理后堂的执事,师弟你可以担任。」我说:「给我掛一个散单就足够了,班首之职万不敢当。」自如师说:「狮子之儿用不著过谦。我给你置办僧服鞋袜,进堂主事。」我说,「求你应允两件事:一,就让我仍然衲衣蒲团入堂坐卧﹔二、恳请方丈不要经常令人给我加餐。只要能听经教餐法味,我就感佩之至,无以復加了。」自师却不以為然,非要我更换新衣不可。当时寺中有一常住僧,名野溪,也在听眾之列,长期依随顓愚大师。

第二天他前往五臺庵礼见大师,大师问及讲期中的事情,他就把我的来歷和所恳求之事,向大师呈白了。大师说:「我幼时在北五臺竹林寺,依随月川大师,随眾听讲,也是衲衣草鞋,杖笠蒲团。后来开始行脚,天台、南岳等地以及直到这裡宝庆,也是依然如故,不曾更改。因為檀越居士们建了此庵,他们跪地双手捧著衣履求我更换。若不接受就长跪不起,所以我就听从了,也是為让他们生信。我经常看到禪和子(参禪僧人)不愿改变这种习气,都爱好这样,难得看到愿意别行一路的。今天听到云南来的这个僧人不被境转(不為外部条件而改变自己的定心),真是有些像我当年的作法。你回去告诉自如法师,随顺他的本志,不要强迫他吧!这样做可以教诫大家不应多贪。」自如师也就允许遂我所愿。大眾之中,有讚嘆我古朴的,也有讥讽我标新立异的。我对这些讥讽和讚誉,权作无闻。

讲期开始后三日,方丈命四位班首复讲,按轮流次序,每人要讲六次。西堂班首因事外出,首座抱病请假。只有堂主(主持讲堂事务)可度师,是南岳荆紫峰无学大师的传法弟子,生性醇厚好学,和我心志相投,彼此互相敬重。从《楞严四依解》第四卷以下,全由我们两人轮流宣讲至终。道场圆满,自如法师带领眾人去五臺庵,礼谢顓愚大师。正好大师跏趺坐在伞下,所以他的别号伞居道人,自如法师礼谢大师之后,便回大报恩寺。大师把我留下,在伞下赐我一餐,菜是一盘苦瓜。大师先挟了一筷,同时叫我也吃。我送一挟进口,味苦难咽,又不敢吐出来。大师见状就笑了,对我说:「先苦后甜,修行作善知识也是如此。」我礼谢了他的开示。大师说:「你有点骨气。以后打算去哪裡?」我说:「在云南动身时,本為找寻三昧和尚求戒,受戒后随便参学。」大师说:「三昧和尚是真正的律师,你可以去受戒。要说起随便参学麼,江南丛林,多半讲席都规矩不严,人多狂妄傲慢。如果感到不相宜,你还是回到我这裡来,千万不要在外顺流随习放纵自己。你将来必為法门樑栋。」他当时就叫侍者拿来一套他自己撰写的著作,送给我,并再一次告诫勉励我说:「要学我的操行修持。」我拜受而别。

次日,我约成拙一同去朝南岳。自宝庆府出发,走了五天,过杨柳塘,登后山而上,游九龙坪和古大坪,坪侧有雉潭一泓。三昧和尚行至此潭时,有条龙化為雉鸡,从潭心鼓翼而出,三昧和尚就為它授了三皈五戒。我们又参拜了茅坪等佛寺,绕过天柱峰、烟霞峰,从祝融峰下至南岳庙前,在施茶庵掛单。在那裡,遇到一位行脚的云水僧,我们就向他打听途中情况。他说:「现在土匪猖獗,正在常德、潭州、公安、荆州等外流窜,各处防卫甚严。官兵也不好,常把僧人的行李抢了,还反诬之為奸细抓起来,有冤无处申,备受苦恼。各位师父千万下不得山啊!」我和成拙听后,心裡并没有被吓倒,心想难道徒步走了数千里路,白费力不成!就向庵主打听,是否还有别的道路可通。他说:「世道如此之乱,还是先暂时在这裡住上一段时间,等太平了再走,不必心急!」我说:「我决心已下,时间不等人啊!请你另指条路,我就很感激了!」他说:「另外的路倒是有一条,只是非常荒僻,少有人走,一路上尽是山岭深壑。必须从黔阳走会通。往吕林县,过普安慈化寺,到了那裡再问去万载县的路,再到瑞州府,就可以到江西省城了,这条路可以避开流贼作乱之地。」次日早晨,我们照庵主说的路线啟程了。一路上果然山岭重重,不见村舍,荒凉至极。有时清晨一餐一直走到晚,有时全无早餐就动身。每天行路不下七八十里。半个多月,才绕道来到江西省城,掛单在塔下寺,休息了三天,然后走德安县,游歷了庐山,参拜了归宗、开先、五乳等寺。

一日,来到了万松庵,天色垂暮,我们敲门借单,庵中之僧见了我们怒气冲冲,把门砰然关上,不准。这时天已黑尽,明星朗照。无奈祇得找个处所过夜,见有一大石悬翅在路边,石下有一丈多空间。我们三人挤进去,放下蒲团,坐著等待天亮。隔了一会,寺门又开了,那个僧人又来驱赶我们。我们三人自嘆无缘,反而怜悯那人太痴,但并未理睬他,强坐了一夜,东方将晓,三人起身顺路而行,到了豆叶坪,吃了早食,接著游歷了晒谷石、仰天坪,甚至还游了金竹坪,太阳将要西下时,到了东林寺掛单。寺内的禪堂在后面。云水堂只有三间,冷落不堪,荒草遍地有尺多高,墙塌瓦脱,门窗都无遮挡。寺中有一无樑殿。我们进去礼佛,只见尘灰厚积,鸽雀之粪秽污。我与成拙把佛殿打扫乾净,蒲团放在佛像左侧,商量著準备在此念佛通宵,才不虚到此古白莲社一遭。谁知当家僧从裡面走出来,指责我们不先白告执事,就私自住到大殿裡,大声呵斥著赶我们出去,一直赶到山门。一位住在那裡的化主老僧留我们吃饭,让我们住宿。那位当家僧又来责备老僧,还把地用水泼湿,不让我们坐卧。我们三人就谢别了老僧,走出山门。

我对成拙和觉心说,多生多世以来,一定和那位当家僧种了不如意业因,今天该受还报,把他作善知识想,帮助我们成就忍辱行,千万不能起怨恨心等等。但这时又找不到栖身之处。成拙说:「刚纔来的时候,曾见下面路上有一稠密树林,可以去那裡住一夜。」我们就下去寻找那片树林,却是一个古墓。三人放下蒲团,席地而坐。旷野空荡荡寂静无声,又无月色,黑洞洞不见五指。坐到初夜时分,忽听一声:「抓住他啊!」四下裡一齐喊叫:「抓贼啊!」我对成拙觉心说:「如果他下毒手追来捉我们,皂白不分,有口难辩,就是我们的定业了。」

待到天明,远处传来差马的铃声,才知道外面是大路,心裡才稍稍安定。三人走出树林,见田中有人在劳作,上前问他,為什麼昨夜四处齐声喊叫,他说:「现在田中麦子熟了,防人来偷,所以齐声喊叫,為的是吓唬盗贼。」我们三人大笑起来。

我们随即到西林寺参拜,过了一宿。次日到了九江府,太阳已沉西,城外各庵都拒不留歇,说是地方上严禁外人留宿,让我们过江去,那裡可以住。我们只得忍飢渡江。船到江心,渡船工要钱,我把捆脚带解下来给他。同渡人中有一道人见此情景,替我们付了船钱。登岸以后,向旁边的人打听,附近有无投宿的地方,答说近处没有庵堂,顺著江堤下去七十里,到凿港,那裡有一地名叫五祖离母墩,有一座茶庵,接待僧人。我对成拙、觉心说:「咱们被人骗了。前面的茶庵又远,西南风又刮得紧,只好勉力快走,不要在这裡犹豫停留了。」三人顶著烈风,掩著口面,在月下急走,后半夜才赶到。敲门求宿,幸亏主持僧道心慈悲,马上起来开门,请我们进去,问我们為什麼深夜行路,我们把详情说了一遍。他长嘆一声,感慨行脚之苦,高兴地為我们烹茶。我讚嘆道,若不去九江的庵堂,怎能显出这裡的道心呢!

第二天早食之后,向他了解前去一路如何走,才知道一路上各个祖庭殿宇都颓败了,幸亏三昧老和尚把它们修葺(註4)重新。我们决定前去随喜参拜。就出发去黄梅县,登破额山,参礼四祖道场,又再到冯茂山,参礼五祖道场﹔上高山寺,礼净鉴祖师道场﹔过铃鐺岭至老寺,礼千岁宝掌祖师道场﹔往潜山县,礼三祖道场﹔到青阳县,朝九华山。从大殿下望,有一庵,就前去掛单投宿,但不供晚餐。第二天早上,我们坐在那裡很久等候早餐,只见主持僧来告诉说:「庵中淡薄没有财力,只安空单,不供斋饭。可去房头那裡化斋饭吃。」我对二位道友说:「房头是荤厨,哪裡会有净食,到别处去吧!」随即上殿礼拜了菩萨,空著肚子下山。走了十多里,到一宿庵,才吃了点东西。

我们来到太平府,听说融悟法师在青山寺讲《法华经》,离府城不远。我们欣然问路前去,到寺时太阳已经落山。当家僧见我们都是杖笠蒲团,不给安单。求之再四,他见天晚难行,就叫人把我们带出山门外,在路旁一个小土地庙裡住宿。三人把蒲团相重,对面而坐。我说:「既然我们為求法而来,怎麼能空手而回呢!」次日一早,我们仍然走回寺去,吃了早粥,听经一座,就下山去,向村民乞食问路,又继续前行。于初十日巳时许,到了南京。遥见报恩寺宝塔,五色凌空,映日生辉。进内顶礼绕塔,到了中午,腹飢无食,就问礼塔的人什麼地方有接待僧人的斋堂。有人指著南廊三藏殿说:「那裡就是。」我们去到那裡,礼佛毕,坐在殿台阶旁,只见有僧人进出,却无人上前招呼我们。我们三人不知这是什麼原因,就起身出门,遇到一老僧,向他打听其原因,他说:「南京是讲席禪堂,如果衣履整齐,是禪和清客,就有人接待。你们是游方僧行脚的,所以无人过问。」

我们遂即进城,到鐘鼓楼西大佛庵掛单,那裡没有大殿,只有一芦席篷遮在佛像上。庵主是实修之人,以一盏饭接待僧眾,很高兴见到我们。知道我们从云南来,就说:「这裡兴善寺的当家,法号印吾,是你们的同乡,可以去那裡,自然会留你们住宿的。」次日午,我们到了那裡安单。见大眾吃的都是虫蛀陈仓之米,菜只是少盐的臭薤之类。我们进到客寮随喜观看,见到他们本寺常住眾人,吃的却是时鲜蔬菜和白净米饭。当家之徒名廓然,也是云南人,听到我们的口音。晚上他来云水堂认乡亲,我说我们是贵州人。他又再问,像是要留我们住下。我对成拙和觉心说:「咱们迢迢万里而来,应当依止有道德的善知识,像这种不為眾人著想的人,我们寧可甘愿清苦,不可以亲近。」

听说觉悟法师在园觉(註5)庵讲《楞严经》,就出城去听。正遇上有善信施斋供僧。凡是十方来庵之僧,都在韦驮殿就地板而坐,每两人四木碟菜。我和一位游方僧共一处用斋,我自己注意威仪,缓慢进食,他却筷子不停,一口气把四碟菜全部吃光。斋毕出门,我对二友说:「咱们以后,若有因缘為眾设斋、菜不论有几种,都盛做大碗,让大家随便吃。一则使大家都注意僧人威仪,二则也可使眾人信敬。像今天的这个人,真是僧格丧尽,与饿夫有何区别!」

我们又去普德寺参礼随喜,进禪堂掛单。晚上我们商议说,现在十月将尽,路上行脚太冷,不如在此暂住,春暖再走。次早吃完粥,向寺内都管讨单,他说:「两个人一起都不能给单,何况你们是三个人。」他又看著我说:「鐘板堂的香灯单,给你一个人。」我笑著说:「我这人粗手笨脚,不会剔琉璃灯。」三人就收拾行李出了山门,我对成拙、觉心说:「京城的丛林既然三个人都不给单,我们暂且各自分散过冬,约定在腊月三十日相会。听说宝华山重视学习经教,我想去学诵楞严咒。」成拙说:「我和觉心去祖堂,你学完咒就过来。」我把蒲团与觉心换了一条卧褥,三人就分手了。

我上到宝华山半坡时,太阳已落山,投宿石门庵。晚间喝茶时,我问主庵僧:「听说华山很重视经教的学习,我想去。」主人说:「山中有一老首座师,是云南人,常在北都。来到这宝华山已十年,阅大藏经已三遍,最喜欢勤奋学习的人。我也曾随他学经。寺裡人很少,有四位房头,幸好大家一锅吃饭,不另作菜饭。虽然三餐都是薄粥,来往朝礼铜殿的云水僧人,都接待食宿。你既然想住山研学,应须把身心放下,不要嫌那裡清苦淡薄。」次早上山,到了常住(即有常住僧人主管的寺庙),礼佛毕,便去各处随喜并礼见常住僧人一天。隐隐之中,感到这裡很熟悉,似曾来过。拜见了首座师,顶礼毕,说明想学楞严咒。师问:「你是什麼地方人?出家几年了?这个咒应该预先熟读。」我说是云南人,刚出家就到江南来了,又不识字,所以没有读。师就答应了,说:「你既来山中,可以去行堂(洗碗送饭等杂活),在厨房安单(住下)。」

到了十一月,天寒地冻,清洗了的碗叠在一起都冻成一块,难以分开,我就每次洗完后,用乾净布擦乾,第二天早上用时,容易分开。水单(挑水)一人供应不暇,我也帮著挑水。厨下典座(管理厨房事务之僧)法号瞭然,年轻伶利。另有房头(掌管库房之僧)每天把米和菜蔬量出,交厨下典座做饭,或煮菜。这些东西一经典座之手,他都要扣留一些。有一天,我背诵《楞严咒》回来,他留了饭请我吃。我问他:「大眾吃的是粥,这饭是从哪裡来的?」他说:「好心好意留给你,你反而要追问!」我说:「大丈夫岂能吃来歷不明之食!」起身就走了出来。从此以后,厨下之人都抱成一团,互相包庇,难以容我共住。那位典座私下裡与都管(总管)商议,板堂(寺中执掌报时的殿堂)无人,就让我去值守,看香接板(古时以燃香计时,到规定的时候鸣板发信号)。这间殿堂空旷,僧床广大,我一人独睡,就像在冰窟裡一样。有一房头老僧,是阉宦出家,最有慈悲道心,怜愍我志高守贫,一日黑夜推门进来,贴著我耳朵悄声说:「此件东西送你御寒吧!」说完就走出去了。

我伸手一摸,像似棉絮但不柔软,盖在身上一点也不暖和。天明一看,原来是一床补了无数补了的旧棉絮。东西虽说不好,但我十分感念他的慈悲之心。到十二月十六日,学咒完毕,我前去礼谢首座师,师父说:「开春元旦(大年初一),河口镇一位桑居士,要来寺裡礼拜梁皇懺,你应当把咒读熟。懺资可以治办自己的衣履等用物。」我曾和成拙、觉心约定这天会面,也就无心于此。到十二月廿(註6)八日,拂晓时分,我起身向首座师住的寮房拜了三拜,回头就下了山。到了东阳,打听去祖堂的路。走了一百多里,太阳落西,群星映空之时才到,问成拙、觉心在不在,执掌云水堂的主僧说:「几天以前,他二人相随去朝南海了。走时曾留下口信,若华山绍如来找,就让他随后赶去。」第二天一早,我就动身,过牛首时,逢见化主顿修,我们曾在贵州水月庵相识,他坚持留我过年。次日吃了点东西,我就不辞而别,到达灵谷寺,正是腊月三十日晚,云水堂中多半是江湖帮中人,喧嚣扰杂之极,又无空处。我就在门扇背后坐到天明,吃了早粥,就出发了。

出门遇见该寺当家,法号弘传,对我说:「今天元旦,為什麼就走了呢!请回寺安息几天吧!」我见他道谊慇切,就又回到寺裡,用了午斋,还是离开了灵谷寺。走了二十里,投宿在一个小庵裡。初二日,歇土桥南庵。初三日,在路上忽然遇到成拙。我问他:「你们二人同去朝海,怎麼你一个人回来呢?」成拙说:「觉心到了无锡县先去海上了。我后到杭州,听说三昧老和尚在五臺山旧路岭传皇戒,所以返回来找你,一起同去。」我说:「五臺山路途遥远,是否真传皇戒,还不一定落实。还不如就在南京古林庵受戒。这古林庵是律宗祖师古和尚(古心和尚)开创的道场。你看怎麼样?」因此我两人来到古林庵,说来受戒。知宾师(寺中专管接待外来人员之僧职)说:「要想受戒,每人交单银一两五钱,衣钵自备。」

成拙有衣无银,我是银衣都没有,怀裡只有一串滇南產大密蜡金念珠。就拿出来,交给知宾师作掛单製衣之用费。知宾师接到手,好像答应了,转身走进房去。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还很灵敏,见窗裡有人向外偷看我们,听得裡面说:「这两人是江湖,恐怕念珠来路不明,千万不能允许他们掛单。」知宾师走出房来说:「常住办理这些事情不方便,还是啟备好了衣钵再来吧!」我接过念珠转身就走,他留我们吃饭,我说:「是龙终须归大海,还能困在牛蹄窝子裡!」马上走出寺来,另找了一个庵子投宿。次日渡过长江到了浦口。

正月十四日宿红心铺。传闻流贼过来了,男人妇人涕哭,一片嚎哭之声,拋儿弃女,惨不可言。我和成拙滴水未进,腹内空空,从早到暮,疾走了百餘里,宿三铺。十五日夜,流贼攻破凤阳城,烧燬皇陵。成拙和我向北走,到了徐州,才歇下脚来。次日渡黄河,但无船,就坐在岸边等待,直到中午,见有官差马队,捉得船工和船过来,我们就顺便搭渡。行到中流,大水湍急,船工喝醉了酒,手软无力,船又破旧漏水。差官乱了手脚,连呼苍天保佑,我们二人只专心念佛。幸好吹来一阵微风,把船飘入芦苇丛中搁浅,我俩人手抓芦苇,涉水登岸,在一荒庵中过夜。

第二天,开始长途跋涉,有时冲风冒雨,有时戴月披星,或者去村庄中乞食,或者向耕夫化餐,于三月初一日方到长城口,一过了龙泉关,踏上了山西地界,最后到了五臺山旧路岭。这座寺接待来往僧人的十方堂,设在山门外。我和成拙两人安好单,就前往方丈室参礼三昧老和尚。有两位北方的僧人守门,对我们说:「有香仪(敬香的钱),可以进去,如果没有,就退下。」我们看他语气粗硬,难以理喻,就返回十方堂,嘆息不已,说:「我们登山涉水不远数千里,前来亲见善知识,现在因為没存香仪而不能参见,这如何是好?!」成拙说:「不必懮心烦恼。明早等守门人去吃粥时,我们自己进去礼拜。」

次早,我们不吃早粥,忍著飢饿,直入方丈室顶礼。和尚问:「你们两人从哪裡来?」答:「从云南来。」又问:「来此作什麼?」我们因為没有衣钵,不敢说来求戒,只说来是為了朝礼五臺。和尚说:「文殊菩萨就在你们那裡,反而来朝臺!自己实念修行去吧!」因此我俩发愿,今后如果做了善知识,绝不收受外来僧人之礼仪,也好让那些清贫的禪和子们容易相见。

我们就上了山,到了塔院寺。这寺裡有两个房头僧人是师兄弟,发心诵五大部经三年。问了我们,知道是云南远道而来,很欢喜让我们留住。成拙自愿担水供僧,让我进堂内诵经。他担完水,专读《法华经》。我除了上殿作佛事之外,空餘时间就阅《楞严义海》。我们二人口不说閒话,腿不胡乱跑,每天到中夜才放参(休息)。五臺山上各大小寺庙,都以燕麦粉调成糊粥為食。塔院寺方丈师,法号德云,以及房头眾僧,见我们两人如此勤学,一个多月下来无丝毫改变,都对我们產生了信敬之心,私下裡请我们吃米粥。我和成拙商量说:「我两人在眾僧人中深夜研学,会打扰他们的睡眠。那边伽蓝殿(供奉寺庙护法神的殿堂)裡,晚上点著琉璃灯,裡面没有人,我们不如到那裡去就琉璃灯光研习,这样既不妨碍别人,我们也心思寂静集中,利於记忆,学到夜静时就停止。」五臺山上春秋两季尚且很冷,何况是冬季了!到了十月间,我们的衣著又单薄,手捧经卷,直立在灯光下,集中心力用功时,什麼都感觉不到。到得掩卷歇息时,手指僵直不能屈伸,双腿冻木难以迈步,通身抖颤,寒彻肺腑。虽然如此,我们的志愿却更加坚强了。

开春正是崇禎九年。二月底,觉心朝海回南京,一路寻找我们,来到五臺山相会。三月中有一个朝礼五臺的僧人,是楚地(湖北一带)人,法号皎如,我们曾在宝庆府,同听顓愚大师讲《楞严四依》,见我们在堂裡,就进来相见。有人问起他和我们相识的缘由,他把我行脚的详细情况说了。方丈德云师知道了,就设斋召集全寺僧眾,请我四月初一日开讲《楞严经》。我承蒙厚爱,苦于不能推卸,祇得承当。到七月初一日方得圆满。我们三人初来五臺,就一直住在塔院寺,未曾朝礼五顶各佛剎,所以七月初三日先上东臺。那裡的主持僧,用接待法师的礼仪款待我们。接著到了北臺,当家僧还是这样接待。因此我心中感到惭愧,其它几臺就没有去朝礼了。

初八日,告辞了塔院寺方丈及各房僧眾,打算去北京向三昧和尚求戒。方丈师慇切挽留不捨,见到我们无心在此留住,就準备了三头骡子,為我、成拙和觉心送行,并伴随我们一直走到旧路岭,留宿了一夜。次早德云师仍然不忍分手,就又伴送我们到了棠梨树下院。天明请我们用了斋饭,才一一拜辞。德云师在分手时,眼含泪水一再嘱告说:「受戒完毕,请还来五臺,千万不要辜负我们的切望。」

七月十九日到保定府方顺桥西,投宿于罗[目候]寺。成拙在五臺山时,曾与一沧州道人相约,所以他去了沧州。次日午后,我和觉心等出寺门散步,远远望见一片树林,碧绿荫荫。我们一同出来的六人,就走到林子裡,因為贪凉坐得久了些,太阳都快西沉。这时正想起身回寺,只见空中灰矇矇一片,像雾一样,又听到噰喳喳的声音。渐渐看到飞扬的尘土像云一样翻动。不久,见到无数老幼男女遍野,竞相狂奔,像山崩海涌一样冲将过来。才知道是后有兵马追击。一同坐在树林裡的人,各自逃散,只有觉心和我在一起。不能再回寺裡去了。也不能走大路,就向南面慌乱跑去,一路上歇宿的多是小庙,每天只能吃一餐。

我们逢沟涉水,路错绕道,就这样一路走去。一天走在路上,腹内感到十分飢饿,就在树下一个荒泵旁歇息,我对觉心说:「咱们从云南到南方,又从南方到北京。现在又从北而南,往返二万多里,徒劳跋涉,所立志愿也没有实现。披剃师给我起法号绍如的目的,是希望我能弘法利生。现在看来,这些都绝了缘份,真是惭愧至极啊!我法名读体,」体「就是身,就是」法身理体「。」读「经教才能懂得经教所阐明的」理「,理明白了,阐释道理的文字就可以忘了。这就像借助于手指标示月亮,见了月亮就无须注意那个手指了,这是同样的道理。现在我要把我的号改為见月。」我们二人反来覆去想啊想,越想越觉悲戚,伤心的泪水不觉卜簌簌落了下来,这时有一老人从旁经过,见我二人感伤得如此悲痛,便前来问是什麼原因。我详细讲了长途行脚而又不能实现愿望之苦痛。老人连声嘆息不已,对我们说:「我姓李,是吃长素的道人,孤独一人没有亲眷。给人家小孩教书,因為兵马大乱才回家来,就在前面小庄上。可以请你们前去同暂住一宿,然后再走。」到了他家一看,屋裡已被流贼抢劫一空,他就去邻家借了些粗麵,烤了饼子供我们吃。第二天我们就向他告别动身了。

又走了六天,上了南宫县大道。至午后都没有化斋之处,遥望远处有一小庵。来到庵前,觉心留在外面,我独自进去。只见一位老僧,没有人帮他,正在自己烧火作饭。我向他合掌问讯,也不还礼。我就上去替他烧火。饭熟了,他自己盛了饭,坐在那裡吃起来。我也自己动手取了碗筷,盛了饭坐下吃起来,我也不说话。他吃一碗,我添第二碗。他才开口说:「世上从不曾见过有你这种人,主人没开口,自己倒动手盛饭吃。」我回答说:「世上从未见到过你这种人,客人站在面前,都不说句客气话请吃饭,所以我就自己动手。」他看著我大笑说:「倒也是个禪和子。我年少时出去参访善知识,到处行脚,因為不老练,常常挨饿,你今天是这样,请随量吃吧!」我说:「门外还有一道友。」他一听很喜欢。说:「请他进来一起吃。」我和觉心饱餐一顿,起身告别,他不肯,又留我们住了三天。

九月初,我们到了江南瓜州,于息浪庵掛单。遇到一个云南僧,号清如。谈起行脚的事,知道他在北方遭遇兵马之难才回到南方来。第二天便和我与觉心一起渡江,前往甘露寺。当家师法号平素,也是老乡,长期住在镇江府,皈依信仰他的人很多。他最喜欢云南人到江南来参学。清如先进去替我们通报,我和觉心接著进去礼拜。平素师问我们行脚遇难之事,我毫无隐讳地照实说了。平素师安慰说:「我少年时参访,也遇到许多逆境,但求道之心丝毫没有退堕,今天才有这点因缘。你们二人寻师求戒,往返南北,经歷了种种坎坷,最初发的愿心没有懈怠下来,以后你们教化开导眾生的因缘,自然会很殊胜。现在暂且放宽心住在这裡。开春崇禎十年元旦,是我的母难日(即母亲生他的日子),要讽诵五大部经以报母恩。你们二人可以和眾僧一起诵经。衣单,我负责给你们办理。到诵经期毕,再走不迟。」我说:「三昧和尚遥居在北京,我们不能再去,只好等他回到南方来时,再求受戒。现在我想去天童寺参禪。」平素师赞助,為我们置办了行李外,又赠给我们每人路费银二两五钱。

二月初三日到达丹阳县桥头,想搭客船过河。觉心把行李放在脚下,只顾观看各个船家互相排挤,争相拉揽客人,不想被囊行李被人偷走。我们只好嘆息我们的因缘怎麼到了这种地步!幸好我的路费还揣在身上。日到中午时分,我们来到海会庵投宿,见我们没有带行李,不肯安单。我们告诉他行李在桥头丢失。这个庵离桥头不远,他们去了解到确是实情,便送我们进了云水堂(即接纳行脚僧暂时安单之处)。遇到二位游方僧,我们北上时曾与他们同行数日。知道我二人行脚,就说:「你们求戒,三昧和尚已经离开北京,正月在扬州府石塔寺开戒。现在他应丹徒县海潮庵之请,二月初八日起期,你们赶快去受戒。」听到这一消息,鬱结在心中的愁闷完全烟消云散了。

第二天早上,我同觉心又回头去海潮庵,恰巧遇到三昧和尚入庵。听说教授师(即负责向新戒教授礼仪和戒律内容的僧人)是楚地人,法号熏六,心胸宏大,智慧妙巧,辅导教化很威严,总理戒期中一切事务。我就请求知宾师(即接待外来客人之僧人)引我到熏六师居住的寮房礼拜。师父问我乡籍,我答:「云南。」师说:「此庵当家师為埋葬他师父起期,每人交银一两,衣钵自备。」我说:「行李在丹阳丢完了。身上只有二两三钱路费。」教授师说:「这只够一个人攒单并造衣钵。」我又為觉心求单,接著就派人送我进了戒堂,把觉心送去行堂(作杂务者)寮。

新戒堂的引礼师(照看新来受戒僧人的起居和纪律的僧人),法号耳园,山东人,性情耿直,但缺少灵活性。见我没有一点行李,又不请戒律读本,终日坐在自己的单位上,不发一言,又不违犯戒堂堂规,又没有事情去请教他,因此他心裡对我很不高兴,就指斥我说:「见月,此处不是让你坐不语禪,為什麼你不请《律读》好好地熟读呢?」我答:「我不识字,也没有钱请《律读》。」凡是进来一个求戒僧人安单,引礼师就叫我说:「见月,你到这裡坐,把单位让给这个新来的人。」我就遵命,拿起衣钵向后面移一个单位坐下。这样,后进堂的有十几个人,每来一个人就让我退让一单位。又来了最后一人进堂,高单(即用木板搭成的连铺大床)上已无单位了,就叫我移到地下与香灯(专管殿堂上香点灯的僧人)共坐,我毫无怨声,只作游戏想。同堂的眾戒兄见到这种情景,都很不平,说我懦弱至极。我说:「修行以忍辱為本,何况都是同戒,理应移让。」

时间逐渐临近背诵《毗尼日用》(受戒前,先须在教授师指导下学习戒律内容,预先须把戒律背熟,经过检验,方能登坛受戒)。引礼师把我的名字排在第一名,意思想折伏我。各位戒兄也為我著急,说:「量你也背不出来,為什麼不去拜求引礼师把名字排在后面?」我说:「到明天再看。」次日一早,引礼师拿著名签带引我等九人,到教授师前礼拜后,我一口气朗声背诵完毕,就像把瓶中水倾倒出来一样无滞无碍。教授师说:「你每天默坐,不发一言,说不识字,今天却背得如此纯熟。」我说:「并不是我不识字,因為无钱请律书,所以默坐,专心听左右邻单戒兄读诵,因此就记住了。」教授师很高兴,并赐茶给我喝。回到堂裡,各位同戒都前来向我祝贺,其中和我最相投契者,有十三人,都能这样背诵。

这一戒期读《梵网经》。香雪闍黎师(称戒师)代大座(即正座),四班首(首、西、后、堂)轮流复讲。有一天,首座师,法号乐如,复讲,他只把三昧和尚写的《直解》念了一遍,一字不增,一字不减,未作一点解释!我和相契合的几位戒兄并坐在一排,相互递著眼色,失口微笑。首座师看到,很不高兴,回到堂中,就指名要我们十人复讲。自来新受戒的沙弥没有这种事情,无非是用这种变通手段,逼令我们向他懺悔。过了三天、不见一人前去求悔,他祇得把所开列的名单,呈送方丈。三昧和尚以為是实情举荐,就一一慈允。这真是弄假成真,再难于停止下来。

到了我要复讲的那天,内外人眾都惊骇一片,都来旁听。和尚和二位师父(香雪闍黎师和熏六教授师),也在后面设座临席,慈降加庇。所要讲的内容,是《梵网经》上卷中的《十金刚种子、第十信心位》,我开卷把文句念完,先总括说了大义,然后依文作了解释。下面听眾,异口同声称讚。三昧和尚和二位师父都很欣慰。接著我去方丈室礼谢,和尚赐给我被褥衣履。熏教授师问我:「你依谁听经?」我说:「在云南时,依披剃师。行脚到宝庆府,遇到自如法师代顓愚大师讲《楞严四依解》,我也曾跟随听讲。」熏师说:「顓大师是我的依止师,自如法师是我的契友。你怎麼不早说!」熏师对我更加看重,马上就施给觉心衣钵,让他入堂受戒。

三月廿日午后,有个丹阳县贺家子侄,少年书生,性情傲慢,不信三宝,醉酒入庵,直接闯进方丈室,一屁股坐在和尚法座之上,嘻笑放肆。侍者上前諫劝他反而呵斥。寺中僧眾不服,把他驱赶走了。第二天一早,这个书生邀约一伙人来庵滋扰生事。和尚马上令圆戒罢期。平常寺中晚课多有在家居士随喜参加。熏师想用方便办法把这桩事平息下去,保全道场,所以在晚课完毕时,把大家召集至韦驮菩萨前,说:「今天,道场被魔挠碍捣乱,不能善始善终。你们弟子之中,有愿捨身命维护法门的人,就出来担当!」说完,大家都默然不语。我就应声推开眾人站出来,向熏师顶礼。师说:「你只一人,怎麼能行呢?」我说:「和尚的戒弟子,遍布天下,我一人当先,其它人都会随之而来的。出家人无妻子可恋,无產业可繫,无功名可保,无身命可惜﹔托钵饱餐,不带分文﹔丛林栖止,不纳房租。凡是僧家,以戒為亲,何况為了维护法门,谁不勇敢向前!纵使用它一年二年时间,必除魔党。请和尚和二师放心晏安,不必以此為念。如果那一伙人中,果然有捨得妻子產业,能放弃功名、身命的人,让他站出来与我较量一番。否则,各家把自己的学业做好,好自培养自身道德之本。自古以来,有了德行和好文章,庠中士子都能成就功名,应当作天下大丈夫。难道有谁愿意為别人的是非,而丧尽自己的德行!」熏师说:「你今天在眾人中作了这样的承诺,以后一定要依言而行,还怕什麼法门不净,魔障不除!」眾人散去,参加晚课的人都听到了,这话就辗转传播开去。

第二天午后,果然有二十多人,都是庠中斋长和乡中父老,来到庵上拜见熏教师,也把我请去了,双方以理讲和。圆戒时间未改,仍在四月八日。和尚召集大家来方丈室,对二位师父以及久随身边的上座说:「今天道场魔事如果不起,就显不出见月。你们為佛法,為人师,应当像他一样有胆量有心行。我在这个传戒期裡,总算找得人才了。」大家听后,礼谢而退。二位师父开导指示我们同戒十三人,今后就作和尚身边的随侍,希望我们今后成為法门樑栋。

初十日回扬州石塔寺。杨州府慧照寺礼请和尚,择期于四月二十日开戒。五月初八日是三昧和尚大寿,我们同戒都没有礼物可送。我提议说:「可以裱一长卷,自己画上五十三参图奉献和尚祝寿,因此我就没有时间,不能随大家去慧照寺起期开戒了。」和尚听说之后,就叫我进方丈室去静心作画,并笑著说:「见月啊,你初登戒品,就入我室。」我惭愧地向和尚拜谢。六月二十日,海道郑公,请和尚在石塔寺建盂兰盆会,讲《孝衡钞》。和尚就命我去慧照寺,代香雪闍黎师座,讲《梵网经直解》,并请香雪师回石塔寺代和尚座,讲《孝衡钞》。两处道场都在七月十日圆满。

香师开示我和同戒们,去求和尚更改各自原有的法名,以便常随和尚任事。各位同戒依言,前往方丈室,都争先礼拜求和尚赐法名,只有我一人退到后面,顶礼和尚,跪地白告说:「我因披剃师指示,才得发心离开云南,南来向和尚乞受大戒。若无披剃师,我就不能削髮出家,也不能受具足戒而成為真正的僧人。恳请和尚大慈允听,让我仍叫旧名,使我不忘根本,我愿终身常侍和尚座前。」和尚说:「我当年初受戒后,诸位上座也劝我求律祖更换法名。想来,律祖讳如字,我是寂字,披剃师讳海字,我也不敢忘本,把姓字改了,超越海字。我弘戒律三十多年,今天见到你的存心与我相同,这是不自欺心啊!作善知识,所依重的就是行德,不在於叫什麼法名。我允许你仍称原来的名字。」

那时泰兴县毗尼庵请和尚于八月十五日开戒,大家都随行。熏教授师于初十日晚,向和尚白告,请定各堂执事,说:「我现在教授新戒,中气不足,精神渐弱,应该设置一名教诫西堂。总理各堂戒事,其单位安在新戒的首堂。这项任务,只有见月可以担当,请和尚智鉴裁度。」和尚马上命侍者召集两序僧眾(寺中僧人,在方丈之下分东西两班序列,称两序﹔东序负责寺中之行政管理﹔西序负责法务管理)来方丈室,向眾人宣告对我的委派。我跪地白告说:「我今年四月八日才圆受具足戒,还不到半年,哪裡敢担负这样的重任。我自己都没諳熟律法而再去教人,担心不利於新戒,也辜负了和尚的慈恩。请和尚在各位上座中,另选能担当此任者委任吧!」和尚说:「熏教授推荐得不错。我也知道你的心行作用。十地菩萨尚且还要寄位修行(到人间担负一定的工作,以利修行)。你今天不妨一边自学,一边教诲他人,以体谅我的用心。这样就一举两利。」两序人眾齐声说:「你应当随顺和尚慈令,不可以再推辞了。」我只好拜受了这项差委。

我同戒中的映字、苍悟為这次戒期的书记,慧生、以仁、裕如、若愚、观之等為引礼。人人发奋努力,严肃认真,和尚座下还未曾有过像海潮庵同期受戒的这一批人那麼热情鼎盛,其首堂引礼师(即总理全部行礼职事的僧人),就是我受戒时的引礼师耳园,我虽然居于掌权之位,但动止都以师礼尊让他。他也不执我相(很谦虚),一切堂规之定夺,都谦让照我的意思行事。但我的内心一直怀著惭愧,倘若遇到乐于学习戒律的人前来请教,我怎麼做才能让他辨明是非,而高兴满意呢?一天晚上,我前去拜诣熏师寮,向他说明瞭我的担心。师说:「三藏中有大小乘律一千多卷,我没有阅读过。你既然有此志向,可以请来边读边学,将来作大律师,才不辜负我在广眾之中把你识别出来。」因此就找了人前往嘉兴,请了一部《广律》回来。从此,白天我料理各堂戒规,夜裡则挑灯展卷,详详细细阅读学习。一旦遇到文字上古老意义上难懂之处,苦于没有精通的人请教,只有掩卷长嘆。这时我唯有向菩萨礼拜祈祷,乞求加被开晓。每次礼罢,少坐片刻,再展卷体会其义,就会如开门见山,豁然无疑了。像这样的不思议感应,每次都如此。

这一期传戒法会,定于十一月五日圆满。结期前三日,本堂新受戒的弟子们,念我教诲不倦之心,共同製作了一件黄绸大衣(僧袍)送我,我对他们说:「和尚与教授师,把重任委付给我,理应尽心尽职,為辅助弘化法门出力,难道是為了邀名贪惠方作首领不成!」我严肃谢绝。他们捧著衣服去到方丈室拜跪,向和尚陈述了奉供此衣之因由。和尚对我说:「戒律之中只禁贪求,不禁自愿布施。你可以受取。」我说:「在下不受此衣有两重意思:其一,我自愧于戒行浅而责任重,恐有不足的地方,有人借此產生譭谤﹔其二,和尚法门高峻,唯恐以后担任各项职事的人以此為肇端,开了先例,所以不受。」和尚赞同了我的想法,对各新戒说:「西堂不受此衣,為的是保全己德,惜护法门。你们不要再强送了!」

十月八日随和尚返回扬州石塔寺。高邮县承天寺,礼请和尚十二月初一日起期传戒,至开春正月十五日圆满,我仍担任西堂之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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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赞助、流通、见闻、随喜者,及皆悉回向尽法界、虚空界一切众生,依佛菩萨威德力、弘法功德力,普愿消除一切罪障,福慧具足,常得安乐,无诸病苦。欲行恶法,皆悉不成。所修善业,皆速成就。关闭一切诸恶趣门,开示人天涅槃正路。家门清吉,身心安康,先亡祖妣,历劫怨亲,俱蒙佛慈,获本妙心。兵戈永息,礼让兴行,人民安乐,天下太平。四恩总报,三有齐资,今生来世脱离一切外道天魔之缠缚,生生世世永离恶道,离一切苦得究竟乐,得遇佛菩萨、正法、清净善知识,临终无一切障碍而往生有缘之佛净土,同证究竟圆满之佛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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